經驗與教訓,是人類唯一擁有的免疫力。

《致命流感:百年治療史》
〔美〕杰里米·布朗 著
王晨瑜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蔓延,讓很多人回想起了1918年那一場全球大流感的暴發。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它至少帶走了5000萬人的生命。 根據杰米里·布朗在此書中的說法, 這一流感病毒(N1H1)放在今天的美國傳播,也可能會造成超過200萬人的死亡。
從古希臘時期至今,人類歷史中記載發生過十幾次流感大流行。過往百年,有明確證據的流感大流行出現過5次(WHO定義了4次),累計數億人感染和數千萬人死亡。迄今,我們對流感病毒已經非常了解,但是仍然沒有辦法完全根除或者治愈所有流感患者。美國每年因流感而喪生的人數在3.6萬~5萬人。
制伏病毒引發的流行病疫情,不止是一個醫學難題,更是一個涉及社會、政府、民眾、經濟等多層因素的一個復雜難題。始于2019年末的新冠病毒已經在全球200個國家流行,累計死亡病例超過3萬人,而且尚未得到有效的控制,受其影響的社會經濟、民生乃至國際關系的危機還在積聚醞釀。
這讓我們不禁要追問:人類在一百年間經歷怎樣嚴峻的流行病疫情,在戰勝疾病的過程中留下哪些經驗和教訓,如何才能走出今天的生與死的困境?這都需要我們回到歷史的細節,抽絲剝繭地探尋人類與疾病博弈的豐富啟示。
恐怖的1918西班牙流感
這場事后被稱作 “西班牙流感”的疫情,其實是源于一場由H1N1甲型流感病毒引起的全球性流感大流行。之所以被冠之以“西班牙”的地名,主要是西班牙當時疫情非常嚴重,并且是第一個公布疫情的國家。因為當時人們并不知道這場瘟疫的源頭,只能拿最“誠實”的國家來冠名了。
從1918年初到1919年間,這場流感大流行造成全球大約5億人感染,超過5000萬人死亡,當時全球人口才17億。據現在的研究,這一流感病毒最早是1918年3月,在美國的軍營里爆發,隨后被派往歐洲戰場的士兵們帶到了歐洲各地,之后它又出現在北非、印度和中國,并開始向全球蔓延。
真正恐怖的疫情開始于1918年下半年,變異后的流感病毒根據傳染性和致命性,同時疊加戰爭、難民等因素,短短幾個月時間,造成了全球2000萬人喪生。早晨剛被收入波士頓醫院的流感患者晚上就會死亡,他們的身體會因缺氧變藍。在醫院,平均每天有100例患者被宣告死亡,幾乎壓垮了當時的太平間。
這場流感大流行造成了美國超過67.5萬人喪命。最初人們并不知道疫情的源頭,首先公布疫情的西班牙被看作是“疫情”的輸出國。由于戰事當前,美國聯邦政府的第一反應是擔心民眾恐慌的蔓延,而非流感本身。政府的隱瞞和掩飾,導致肆虐的病毒很快從主要城鎮傳播到偏遠的阿拉斯加州地區。
美國地方政府也并沒有足夠的重視,在1918年的9月底,費城政府公共衛生主任威爾默克魯森無視醫生的勸阻,拒絕取消一場為推銷政府戰爭債券的20萬人大游行。一時間造成了流感的全面的蔓延,最嚴重一天造成759人死亡。10月間,共造成1.2萬人死亡,當時費城的人口才170萬。
到1918年10月,美國大部分城市都停止了公共服務,市民生活陷入停滯。疫情開始得到政府的重視,美國公共衛生局開始發揮作用:要求各州和公共衛生部門按時上報感染人數;發放流感防疫手冊;任命流感專員,協調各州當地的資金籌措和人員調配。各州地方政府也開始制定了防疫應急的強制措施。
對于當時的醫學界而言,他們沒能知道這個病毒如何而來,又是如何消失的。他們也沒有合適的疫苗、抗生素等藥物,也沒有重癥監護設備或其他有效設備能夠挽救重癥病人的生命。這種無力感在今天是我們難以體會的。但至少關于防控疫情的公共衛生措施更加完善,比如人們知道了病毒傳染的主要途徑,公共環境的消毒衛生,以及公共衛生習慣的改善。
20世紀流感大流行
一個世紀過去了,跟天花、黑死病和其他致命疾病一樣,1918年暴發的西班牙流感已成為駭人聽聞的遙遠故事。但它只是換了一種稍微溫和一點的面貌,長期潛伏在自然宿主中。人類放松警惕時它就會卷土重來,吞噬數萬人的性命。
1918年流感大流行后,在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早期,流感又恢復成常態局域性流行且病毒毒力相對低弱的模式,直到1957年再次出現大流行。這次大流行由H2N2造成,于1957年2月最初發生在中國貴州省南部,3月~4月傳播到香港,隨后急劇擴散亞洲的所有國家,接著又在澳洲、美洲和歐洲登陸,歷遍了幾十個國家。在8個月的流行期內,亞洲流感造成了最少100萬人死亡。
1968年7月,由甲型流感病毒(H3N2)所致的“香港流感”在香港大規模暴發。此次大流行中,香港報告了4萬~6萬個病例 , 占人口總數的15%;在全球導致了100萬多人的死亡,其中英國有3萬死亡病例,美國共有3.4萬人因感染致死。香港流感是迄今為止最后一次有記錄的流感大流行。
1976年2月,駐扎于美國新澤西州福特迪克斯軍事基地的一名美軍士兵感染“豬流感”(H1N1)致死,約 200 余人被感染,其中 10 余人病情嚴重,一人死亡。慶幸當時很多美國人注射了疫苗,因而并沒有暴發大規模疫情。
1978年1月,"俄羅斯流感"開始在美國在校學生及征募的新兵中暴發流行。至1978年冬,其他許多國家也相繼暴發疫情。引發此次流行的病毒為1950年流行的H1N1病毒株的變異體。因此,在該病毒株流行期生活過的人,即出生于1957年前的人,對于1978年再次出現的H1N1病毒株感染具有免疫力和抵抗力。所以,盡管此次流行為典型的爆發流行,但成年人均為輕微感染,而在校青少年發病率很高。
2009年3月底開始,墨西哥、美國等地接連暴發了甲型流感(H1N1)疫情。這是一種新型的流感病毒,通過人-人傳播迅速在全球范圍蔓延,并導致 21 世紀的首次流感大流行。2009年4月至2010年8月期間向世衛組織正式通報有18500例實驗室確診死亡。
百年間,人類對流感病毒有了深入的了解,但仍然無法阻止和戰勝它。 病毒變異的速度超過了人類識別它的速度。 我們不知道下一次流感大流行會在何時何地暴發,但我們確定它會發生。 經驗與教訓,是人類唯一擁有的免疫力。
CDC,戰疫先鋒也無奈
今年,隨著美國新冠疫情開始蔓延,美國政府和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正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之上。
CDC于1946年誕生,位于東南邊陲的喬治亞州首府亞特蘭大,最初預算只有1000萬美元,員工不足400人,致力于瘧疾防治。到今天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擁有1萬多正式員工和遍布全球的超過1萬的非正式員工,年度預算超過 120 億美元的公共衛生的服務機構。
作為一個距離總統只有“兩步之遙”的聯邦機構,CDC擁有相當大的獨立決策和行動自由,能夠跨州調配物資,直接向總統報告緊急情況,負責全國防疫和應急響應兩項工作,F在美國CDC正遭受“權力過大”的反噬。新冠疫情進入美國后,CDC的一系列操作被指責為“反應過慢”且“失誤連連”。
疾病防控存在著一個認知的悖論:如果一種疾病被扼殺在萌芽狀態,大眾并沒有對此有任何特別的認知,也無從理解疾控部門的重要作用。這就有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意味。然而一旦疫情危機無法有效控制,驚人的疾病感染和死亡的現實,立即又讓民眾將希望寄托在疾控部門的身上。而重壓之下,疾控部門長期積累的問題又將充分暴露出來。
從CDC的發展史來看,其權力的擴大跟其在美國乃至全球公共衛生方面的貢獻是成正比的。特別是,在應對當年的非典、埃博拉病毒和去年以來的美國流感流行中,CDC都能夠及時、有效地預警和應對。但CDC在防疫部署上,仍然高度依賴其他部門、地方政府、社區、民眾和企業的配合。比如疫苗的研制、藥物的儲備和發放、應急預案的指定和執行,以及在城市管制上面仍然要聽從政府的命令。
特別是近年來,CDC在特朗普政府時期的一些問題更加明顯。在資金上,CDC能夠分給地方的公衛緊急事件準備金本身就有限,而特朗普政從2018年起就大幅削減公共衛生機構的撥款。
比如,CDC發布的“不建議佩戴口罩”的聲明更像是掩蓋其物資調配不足的無奈之舉。另外,在疫情防治上,CDC每年不斷發出的公共衛生事件的預警與政府的不作為,讓公眾產生了一種“預警疲勞”的心理,從而讓人們放松了對這類預警的警惕心。當前疫情帶給CDC的考驗,更像是一場對于特朗普政府執政期間的各項政策執行效果的承壓測試。
回顧美國政府幾次重大的抗疫表現,我們會發現歷史為何總是驚人的相似。由于最初的疏忽和懈怠,造成了疫情的快速蔓延和難以控制。又因為疫情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巨大悲劇和損失,才讓從恐慌的民眾和無所作為的政府清醒過來,認真面對疫情問題,加大對疾病防控和疫情研究方面的投入。
疫情的考驗是全方位的
美國醫生杰瑞米·布朗的《致命流感:百年治療史》一書呈現的不盡然是醫學的發展,更有今昔相仿的場景:流感讓人防不勝防。病毒傳入阿拉斯加即是一例,當時的朱諾州長下令,設置碼頭醫生,禁止有流感癥狀者進入,然此舉未能阻擋處于病毒潛伏期的無癥狀感染者。
至今也沒什么特效藥可以治愈流感病毒,作者甚至說,大部分的患者沒必要進行流感檢測。檢測結果對患者的治療措施沒有任何改變,僅是統計數據的差異。最終,都要交給我們的免疫系統去對抗病毒。而現代醫學值得稱道的疫苗技術,在對付流感上也力不從心。
當預防、治療、免疫都頗有難度的情況下,我們還要針對病毒做很多選擇。書中提到,要不要接種流感疫苗就是個難題,它透露出不同文化下人們看待疾病的態度。英國人認為,流感極少對健康的年輕人造成嚴重威脅,全民接種不符合成本效益;而在美國人看來,反應過度也好過什么都不做。
更危險的恐怕是人為地封鎖消息,乃至提供誤導。當年大流感之初,“英國政府和富有同情心的媒體”認為,他們限制討論流感的出發點是善意的:“目的是避免削弱公眾士氣”?墒,此舉并不能阻擋病毒的蔓延,看著周圍人倒下卻得不到可靠的官方信息,隨之而來的必是流言和恐慌。
病毒在人群中傳播,由來不是個體的事。在人類抗擊病毒的歷史上,也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我們仔細地研究病毒,竭力尋找病毒的共性和弱點,與此同時,病毒竟也在利用我們的弱點:不只是免疫系統的弱點,更有“我們在政策、準備、響應和媒體反應方面的不足”。疫情的考驗是全方位的。
目前來看,僅從醫學和公共衛生方面來完全防治病毒疫情,事實上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政府的高度重視、足夠的投入以及強有力的防控措施,看來是短期內有效控制疫情的可行手段,但長遠來看,健全的疫情防控機制以及公開透明、及時有效的疫情信息發布才是疫情防控的有效手段。當公眾對疫情有充分認識的時候,他們會自覺權衡利弊,做出有效的防護。
在這些方面,政府和公共衛生機構仍然任重而道遠。 |